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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是一桩无数人都在做的小事。有人认为中国人的接吻只是受到西方的影响,古代中国人并不接吻,以好莱坞为中心的大众文化霸权更是强化了这种想法。然而,谁说古代中国人不接吻?
下文作者胡文辉从先秦古书、出土文献中寻觅证据,在汉墓画像石中找出图案,剖析中古骈俪的宏大制作,又于诗词、散曲、小说、笔记中一一拈出例证……这一切足以说明,尽管看上去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接吻虽然不那么热衷、那么高调,但我们也自有中国人的“吻的文化史”——
本文摘选自《接吻的中国史》,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01
中国人过去也接吻
有一种影响似乎不小的见解,以为中国人的接吻,只是承受了西方的影响,中国人过去是不接吻的。
张竞生在民国时因提倡性学而收获“文妖”骂名,他的意见自然是有代表性的。其《接吻的艺术》说到:
……这真可惜,我国人对于接吻或偶一行之,但并未讲究与普通实行。我个人就是在中国生活了廿二岁,又曾被家长强迫娶了老婆,但不知接吻是怎样一回事。及到了巴黎,才看见了法国人的风尚,渐渐觉得接吻是人生的一种艺术,一种极有乐趣的事情。
直到如今,专门研究接吻史的西方学者仍持类似的意见:
Osculation是接吻较正式的说法。接吻在中国和日本并不是求爱传统的一部分,如前所述,是晚近的大众媒体和网际网路把接吻的意象带进它们的社会中。
电影《庐山恋》,中国的“银幕第一吻”
张竞生的个人经验表明,接吻在过去中国社会中确是不那么普遍的,但仅凭他的个人经验,并不足以概括中国社会的整体。“言有易,说无难”,在生活领域和性爱领域也是如此的。至于西方学者则对东洋不过一知半解,信笔言之,其判断更是作不得数了。
关于中国人的接吻,其实前人早有论断,是可以确定其“有”的。
周作人在1925年就说过:
蔼理斯讲到远东的接吻,用的材料都是转手来的,所以不很确实。小泉八云说日本向来没有接吻,不免是皮相之见,只要一查故医学博士文学博士森林太郎所著经政府禁止的小说《性的生活》(Vita Sexualis),就可知道。第恩周所说的中国的接吻,那是“嗅”,我们乡间读作hsoong(西用切),此外似乎还有一种所谓亲嘴,或者就是亚剌伯的《馨香之园》(《香园》)里所说的罢?这些在中国的成年人大抵都知道,也可以不必再同老兄絮说了。
以周作人的阅历,他的意见是可以信任的。
稍后叶灵凤更说道:
对于接吻,东方人是比西方人更了解的。接吻在东方人的心目中完全是一种享受,丝毫没有“礼貌”的意味。法国曾有部《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接吻》(Le Baiser en Europe et en Chine)将东西的接吻观念加以比较,说西方的接吻风俗,完全是吃人肉的习惯残留而已。
霭理斯曾写过《接吻考》,说原始的接吻与触觉和嗅觉有关,是吮吸和口咬的进步,这完全是从低级动物遗传来的;……
也许因为嘴唇的形状和色泽都与生殖器相似,因此嘴唇的接触不仅是爱的表现,而且更是“性”的满足。接吻实在是介乎性与爱之间的。德国人相信一个女子肯让你接吻,她不久就可以允许你更进一步的动作。法国女子更将接吻当作性交一般重要。至于东方人,是最能了解接吻艺术的,当然更不用说了。
比之张竞生,叶灵凤则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东方人比西方人更了解接吻。这就未免过犹不及了。
至于叶灵凤提到的法国人《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接吻》一书,潘光旦后来依据霭理士《接吻的起源》一文做过简单介绍。其书著者为唐汝洼(Paul d’Enjoy),他认为中国式的接吻偏重嗅觉,分为三个步骤:一是把鼻子放在所爱者的颊上;二是一度深呼吸,同时上眼皮向下关闭;三是上下唇翕而忽张,作一种轻而尖锐的声音,好像是领略着一种美味似的。另外,潘氏还指出,法国式的舌吻在中国古代也是有的,见辽王鼎《焚椒录》所载的《十香词》之五。—这个例子,具体在下文再作介绍和讨论。
我还见到有位台湾作者专门讨论接吻问题:
有人说:接吻是舶来的。这更错误得完全没有纠正的余地。
接吻不是西方人的特有产物,东方人何尝无嘴?既然有嘴,除了食物、讲话、唱歌而外,自必也会用以相亲。
人类发源于东方,人类文化要从“昆仑之丘”说起,所以,我们世居东方的中华民族,当然要比任何流徙的西方民族早一点晓得亲嘴,只是,我们向来不叫作吻或接吻而已。
唯一的差别,是我们东方人,从老祖宗算起,接吻都喜欢在巢上,在洞里,在黑暗中或者在暗无旁人的花前月下,是秘密不公开的,小孩子当然看不见;尤其是自周公制礼以后,接吻更要在房内、在被窝中,连大孩子也不容易看得见了。不像他们西方人,在大场广众亲嘴,在小说中描写,在杂志、画报甚至于电影、电视上映现特定镜头。
作者并没有可靠的历史依据,所谓“人类文化要从‘昆仑之丘’说起”云云更是民科的说法,但他断言中国人本知道接吻,只是不像西方人那样公开接吻,这一大旨却是很确当的。
还有,专攻中国绘画史的陈传席也有短章辨析此问题,篇幅无多,全录如下:
吾国以古人为题材之小说、戏剧、电影、电视之类,状男女相爱者,绝无接吻之例,以为不合史实。盖作者以为接吻(Kiss)为洋人故事,非吾国所固有者也。然《西厢记》已有“檀口揾(吻也)香腮”之说,言张生吻莺莺也。《红楼梦》中亦有“亲嘴儿”之记。近数年,余遍游全国各地,察出土之汉代雕塑图画中,男女拥抱接吻之像,屡见不鲜。故宫博物院亦有陈列,石雕男女拥抱接吻与今之男女相吻完全无异。四川彭山县汉墓出土石雕竟有一对男女裸体拥抱接吻,其男搂女,其女偎男,面唇相亲紧贴,亦与今人之男女亲吻无异。是知汉代早有男女接吻先例。奈写作家不知,不敢写入故事之中,致使再现古之男女相恋、忸怩之态,不得尽致也。
出土文物中的接吻图像,当然是最直观的证据。具体例子也将在下文介绍。
02
有图有真相
汉墓画像石举例
在中国接吻史问题上,关于接吻的图像似乎是仅有的严肃研究。
这是因为,关于接吻的图像,皆见于考古出土的汉代画像石里,从属于考古或美术研究,有相当“正当”的研究理由。这方面的论文,我所见的主要有三篇:杨泓《中国古文物中所见人体造型艺术》;杨爱国《汉画像石上的接吻图考辨》;武利华《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尤以末一种后出,引据更为丰富。
以下就主要参考武利华《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一文,排比汉墓画像石所见的接吻图如下:
徐州出土(汉),现藏徐州汉画像石馆
图中人脸正面向外,但为了表现两人接吻,将两人突出的唇部或舌头画在脸侧,完全违反了透视原则。
安徽灵璧县九顶镇出土(东汉),现藏灵璧县文物管理所
此图似是表现男女在椅子状物旁边的交媾行为,但不能确定,唯接吻行为则甚明显。人脸仍嫌过于正面,但两人分别向对方微微侧倾,显得比前一图要合理些。为了显示接吻,两人唇间特意画一扁小形状以代表舌头。
山东莒县沈留庄出土,现藏莒县博物馆
此图两人相向,侧面向外,造型合理。但细节不清晰。
河南方城县城关镇出土,现藏方城县博物馆
此图属于拥抱图,男女造型亲昵,或表示将欲接吻的状态。
四川彭山崖墓出土(东汉),现藏故宫博物院
左方人物端坐,侧面向外,右方人物斜对而坐,抱而吻之。似乎是吻在脸侧,有点强吻的感觉。
四川乐山麻浩大地湾崖墓出土(东汉),原址保存
两人皆侧面向外,作完全对称的拥抱接吻状。
四川荥经县出土(东汉),现藏荥经县严道古城博物馆
有研究者认为“此图为中国最早的接吻图”。
此图是明显的“室内戏”。男女盘腿而坐,相向拥吻。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完整的画面包括左右对称的两室,接吻男女处于左侧室内,两室间以一门相隔,有一人倚门而立—有可能是表示仆人在偷听主人的动静,这在后世春宫画中是相当常见的创意。试举数例:
此见[荷]高罗佩《秘戏图考—附论汉代至清代的中国性生活》扉页版图六,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此见福田和彦《中国春宫画》中文版,芳贺书店发行,第136页
从汉墓画像到清代春宫,有了这个“第三者”,不论是内涵,还是构图,就顿时显得生动起来。
陕西绥德白家山出土,现藏绥德汉画像石展览馆
此图右下角有男女相对而坐,就造型来看,应是男子在右坐于下,而女子在左坐于男子身上。这个姿势,论者以为即《素女经》所谓“鹤交颈”的姿势(武利华《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但仔细观察其姿态,女方正单手抚男方的脸作亲吻状,似乎更近于《洞玄子》所谓“乃男箕坐,抱女于怀中。于是勒纤腰,抚玉体,申嬿婉,叙绸缪,同心同意,乍抱乍勒,二形相搏,两口相嘕”的前戏方式(关于《素女经》《洞玄子》的文本出处见下文)。
汉墓画像石所见的这些接吻图,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简单说,不论中外,古人都相信死后世界是生前世界的延续,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所谓“事死如事生”。活人要交欢,亡者也要,活人要接吻,亡者也要。所以,作为墓葬一部分的画像也就会有表现接吻的造型,这跟今日在拜祭祖先时烧纸制裸女或请活人跳艳舞是一个道理。
——但也因此,在大量出土的汉画像石里,接吻图只有极少数,显然不属于汉墓造像的“主流叙事”。毕竟在安葬先人时,敢于“不正经”的人毕竟也只有极少数。
关于接吻图,似乎没有太多的话可讲。图像胜在直观,但毕竟成于往古,没有“高清”效果,可以解读的信息有限。再说了,套用托尔斯泰的名言,“性福的家伙都是相似的”,性爱的技巧万变不离其宗,而接吻的造型更是大同小异,古往今来尽如此,我们还想从中了解什么呢?
03
东方与西方已经相聚于一吻之中
对于接吻,如今中国人——应该说全世界的人——都无形地接受了西洋人的观念;而且,由于以好莱坞为中心的大众文化霸权,这种观念的接受仍在强化之中。这种接吻观的核心在于:接吻是代表两性之爱的,更重要的是,接吻是代表单纯之爱的,是可以诉诸公开的亲密行为(同性之爱的接吻不过照搬两性之爱的形式,可置不论)。不论从历史(时间)上看,还是地理(空间)上看,这种单纯性和公开性的接吻观,并不是诸国族和文明的普遍习俗,而只是渊源于西方社会的特殊背景。
至今为止,中外学界仍有一种普遍的西方特殊论倾向——而西方特殊论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西方中心论,即将近代式的制度形态归因于西方历史的特殊性,尤其是归因于基督教因素。比如:强调资本主义起源的新教背景,有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强调近代法律形成的中古教会和近代新教改革背景,有伯尔曼的《法律与革命》。强调近代科学形成的基督教背景,有冯肯斯坦的《神学与科学的想象:从中世纪到17世纪》;特别强调新教背景的,又有霍伊卡的《宗教与现代科学的兴起》、哈里森的《圣经、新教与自然科学的兴起》。此类大言宏论,甚而被奉为经典,实质见解陷于一偏,殊不能让我心服。可是,若谓流行的接吻观是渊源于西方基督教的特殊背景,我倒是很能接受的。
电视剧《老友记》
《旧约·雅歌》就有明确描述接吻的诗句。其第一章有云: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
又第八章有云:
巴不得你像我的兄弟,像吃我母亲奶的兄弟。我在外头遇见你,就与你亲嘴,谁也不轻看我。
要知道,《雅歌》之于西方,亦如《诗经》之于中国,其地位是经典性的。而且基督教作为有形的教会组织,对社会的影响更是强制性的,远非儒学所能相比。则《圣经》里既有关于接吻的描写,则接吻也因之有了一重信仰的外衣,有了神授的“合法性”。事实上,在基督教的信仰制度下,接吻确成了一种神圣化、礼仪化的公众行为。
比如,近代芬兰人类学家韦斯特马克介绍过一种在婚礼上牧师吻新娘的习俗:
……我们还可以再简单地谈谈苏格兰的一种古老习俗。根据这种习俗,“主持婚礼的教区牧师在完成其主婚职责之后,都会立即提出要同新娘接一个响吻,并将这看作是自己不可转让的特权。”人们坚信,新娘日后的幸福就寓于和牧师的这一吻之中。
又有一种在婚礼上新娘吻男宾的习俗:
欧洲人举行婚礼时,人们通过与新娘新郎本人或他们穿用过的东西发生接触,不仅希望能够很快结婚,而且也希望得到各种好运气。……在约克郡,当新娘参加完婚礼,又回到娘家时,客人们便争着让新娘首先吻一下。当地人认为,新娘先亲了谁一口,谁就能交上特别好的运气……
这种接吻,显然既是公开性的,也是礼仪性的。
电影《乱世佳人》
不过,接吻虽有宗教化的礼仪意味,但若发生于异性之间,毕竟无法完全消除其性爱意味;或者说,接吻在宗教化的礼仪意味中,也仍会逐渐滋长出性爱意味。丹麦尼罗普在其《接吻简史》指出,在开始时:
当作一种深的精神的爱之表示,在原始的基督教会里,接吻也流行起来了。
但后来,就“事情正在起变化”了:
十三世纪中叶,有一种接吻用的特别器具输入到英国,即所谓“接吻牌”(Osculatorium)或云“平安板”(Tabella pacis),系一金属制圆盘,上有圣画,在教堂中给会众轮流地接吻。
这接吻牌从英国教会又渐渐地流入各教会去,但似乎都不能长久通行。这在好些方面都引起人家的毁谤。
这个办法足以引起教堂内的纷争,好些有身分的人都拼命争夺,想得到最初接吻的荣誉。在教堂的优先权的竞争,照我们所看见,来源是很久远的了。
其次这似乎又成为情人中间的一种媒介。青年美貌的女郎在牌上接吻的时候,她的身边总有一个美少年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想从她的手里唇边夺过牌去。我们读玛罗(Marot)的诗,可以看到这样的两句:
我告诉女郎说她是美丽的,
我紧跟着她在平安板上亲了嘴。
因了接吻牌的通行,那些如希腊小说及阿微丢思(Orid)诗中所见的古代风流少年的风俗又复活过来了,—即欢子等他的意中人饮后,从她的嘴唇触着过的杯缘吸酒的风俗。
教会提供的这种“接吻牌”,作用本来是方便教众相互表达“一种深的精神的爱”,但少男却利用它来间接地一亲美少女的芳泽,很可见礼仪之吻向性爱之吻的过渡。正由于教徒或贵族间的接吻礼俗可能带有性爱意味,中古时对教会骑士有特别的规条:禁止与他人亲吻,包括与自己母亲或姐妹亲吻。
关于“接吻牌”,在此插述一事。宋代钱易《南部新书》(己)述唐代掌故,有一个很特别的细节:
福昌宫,隋置,开元末重修。其中什物毕备,驾幸供顿,以百余瓮贮水。驾将起……又宫人浓注口,以口印幕竿上。发后,好事者乃敛唇正口印而取之。
福昌宫是隋唐时的行宫,在今河南宜阳县;“注口”,涂口脂于唇,亦即今之涂口红。“以口印幕竿上”,是说当御驾准备离开福昌宫时,宫女们会开玩笑地将口红印到支撑帐幕的长竿上;等她们随御驾离开后,“好事者乃敛唇正口印而取之”,就字面来看,“好事者”或系女子,其举动可理解为是要“蹭”宫女用过的口红—可是,“好事者”也未尝不可以是男子,则其举动就可理解为是要间接地与宫女“亲个嘴儿”!这样,就恰与西洋“接吻牌”的事情如出一辙了。东海西海,男性心理攸同,这当然也是不足深异的。
回到西洋。随着封建时代的崩解,也随着教会时代的崩解,西洋社会不断转向近代,接吻的礼仪意味逐渐消灭,恋爱意味逐渐增加,而礼仪之吻也终于完全过渡到恋爱之吻—但尽管如此,由于宗教背景而造成的公开接吻习俗,却依然延续了下来,故西洋式的接吻仍是可以公之于众的,仍带有“一种深的精神的爱”的痕迹。我以为,这就是西方两性之吻带有单纯性和公开性的由来。
这就意味着,对于接吻的态度,中国人本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倒是西洋人比较不正常而已!而近世以来,西风压倒东风,西洋人的接吻习惯一举逆袭,跃居主流,过去的不正常反倒成了今日的正常了。
电影《雨月物语》
讨论过西洋,我们再了解一点东洋的情形,就能更清楚地理解中国人对接吻的态度,也能更清楚地明白近代以前中西接吻观的差别。
中国的“知日分子”很早就观察到,日本人之于接吻,完全是“脱亚入欧”的结果。
1949年后赴台的近代报人喻血轮,曾专门写到接吻问题,并论及:
日本在欧风未东渐以前,从无公开接吻情事,在第二次大战前,始有法律规定,外国人可于天黑后,与日本女子当街接吻,但在日间为之,则认有破坏公共道德之罪,应递解出境。战后闻已开放矣。至中国男女接吻,始终在闺房内行之,此种美俗,至今尚能保持不变。
台湾的专栏作家简白也指出:
中国近代以前,所谓的接吻,纯是“秘戏”的玩意,曝不得光,亲情容或存有,但绝不作兴像西洋那般,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动辄噘嘴啜咂人家的口唇、额头、脸颊、手背,当成礼仪或爱情表现。深受儒教影响的日本,也和中国一样。
在日本,不但“礼仪接吻”“爱情接吻”百分百为舶来品,甚至连“接吻”这个汉词,也晚至江户末期才问世,距今仅约一五〇年左右。之前,附属于性行为的“口口相吮”,不称“接吻”,叫作“口吸”,咸湿效果淋漓。
平安朝(809—1183)中期,著名的“宦游人”纪贯之的《土佐日记》,虽没敢直接描写人对人的接吻动作,而用“啖吃鱼头,啮吸鱼口”,委婉暗示思念家眷,尽管如此,“口吸”(纪贯之以平假名书写)一词,还是诞生了,流行东瀛一千年。尤其德川幕府朝代,充斥坊肆的通俗读物、歌舞伎脚本、春宫浮世绘图说,并且杠上开花,衍生“口舐”“口寄”“口合”“舌吸”等新鲜词语,艳色成分饱满,豪放妆饰著号称性爱文化鼎盛期的江户时代。当然,这些新词鲜语,丝毫都无沾染洋派的“礼仪”或“爱情”气息。
大陆旅日作家李长声也说:
一百多年前,希腊出生、爱尔兰长大、在美国当记者、跟日本女人结婚的小泉八云写道:“作为爱情表现的接吻、拥抱,日本还不知道。”“唯一的例外是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只有这时日本的母亲也像全世界的母亲一样抱紧孩子亲吻。但孩子过了幼年期,亲吻就被视为极其淫荡的行为。”亲吻一词,早先日本用“口吸”等说法,“吕”字是隐语,森鸥外的小说里使用“亲嘴”。……现而今日本干脆用外来语,简简单单,歌里也大唱kiss、kiss、kiss。
这些看法,能从日本学者更翔实深入的论述中得到印证。如平石典子指出,小泉八云认为日本人不懂接吻的看法,遭到博物学家南方熊楠的驳斥:
熊楠在1921年杂志《性的研究》中发表《东洋古书中所见的接吻》一文,指出《今昔物语》和《御伽草子》等作品是“我国自古便存在作为爱之象征的接吻的证据”,证明日本也存在着接吻的风俗。熊楠愤慨道:“如果像多数西洋人那样,认为东洋不存在以接吻来作为爱之表象的风气,那是大错特错的。”他还总结道:“不管如何,日本人不是不知道接吻,而是认为那是不足为所知而不特意去了解。”
诚然,像《御伽草子》中物草太郎在路上强抢女子为妻的行为早在中世就已经存在,从其中太郎兴奋地“亲嘴”这些描写来看,毫无疑问:日本存在着与喜欢的女子接吻的习俗。而且追溯一下可以发现,例如《土佐日记》中进餐的场面中有着“亲吻小香鱼菜肴”的描写。但是为什么小泉八云认为“日本文学中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事物”,而熊楠却认为“不足为所知而不特意去了解”呢?那大概是因为像“口吸ぃ”“口寄ゃ”等“亲嘴”行为被定位于一种性行为的缘故吧。因此,平安文学以及和歌世界中几乎没有出现过意味着这些行为的词语。即使是到了江户时代,“口吸ぃ”也只是像《小纹雅话》(1790)那样的滑稽图案集和春宫图中所采纳的题材。
木股知史在《接吻现象学》中细心追溯了日本文学中出现的接吻,做出了颇有意思的论证,指出《远野物语》和西园寺公园文章中出现的“对接吻这种异国风俗感到强烈不协调”。即使日本也存在着“亲嘴”这样的爱情表现,但是那只是“不足为所知”,关系到极为隐私性爱的行为绝对不是知识分子和良家子弟堂堂正正摆在嘴上说出来的事情。
从以上诸人的论述来看,近代以前,日本人之于接吻的态度与中国人极为肖似,直可谓一条藤上的瓜。中日间虽不是真正的“同文同种”,但论起“风月”来还真是“同天”呢。至于喻血轮说“中国男女接吻,始终在闺房内行之”,简白说“中国近代以前,所谓的接吻,纯是‘秘戏’的玩意,曝不得光”,都是很确当的看法。
要而言之,中日古代绝非没有接吻,只是与近代西洋近代式的接吻有异。在中日来说,接吻应归入前戏的范围,属于性行为的一部分,故接吻是私密的,也是低俗的,难登大雅之堂;相反,在近代西洋来说,接吻应归入日常生活的范围,代表着单纯的男女亲昵行为,故接吻是公开的,也是健康的,甚至可以炫耀于人。简单说,在近代以前,中日一直是性爱之吻,而西洋则经历了从宗教时代到世俗时代的变迁,最终定型为恋爱之吻。及至西风东渐之后,近代的西洋接吻习惯遂被我们“拿来”,接吻与性行为始逐渐疏远,而被当作一种纯粹表示爱情的行为。
——吉卜林著名的诗句说:“哦,东是东,西是西,永远不会相遇。”(Oh, East is East, and West is West, and never the twain shall meet.)但东方与西方已经相聚于一吻之中了。
本文摘选自
《接吻的中国史》
作者:胡文辉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后浪
出版年:2023-6